时近清明。连续的阴霾天气,偶尔飘落的小雨间或夹着晶莹的雪子,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,很容易使人触景生情,想起一些往事、一些故人。本以为这些回忆只要像电影蒙太奇般的回放一遍以寥解思念便罢,可到最后才发现,一旦思绪弥漫开来,便像梅季的小雨般难以停歇却又让人流连。
练性乾先生的《我读南怀瑾》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:“南老师上过私塾,古书读过不少,但现代科学知识,比如算术、化学、卫生等等,则一窍不通。父亲拉关系、走后门,总算把他送到县第一小学,插班读六年级。县小学在城里,没有寄宿,父亲找了城里一个林姓朋友,让南老师借住在他家里。正好这位朋友有一个孩子也在念小学,名叫林梦凡,也是一个独子,两人正好作伴。梦凡的母亲对南老师很好,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。”这里记述的南怀瑾老师的儿时伙伴林梦凡便是我的姨公。上述内容也几近姨婆的口述,只是姨婆的叙述更详细、更真切。
据姨婆讲,那时太公(姨公的父母)经营面店之类的伙食铺,家境也较为殷实。他们平时颇为好客,常常多做些面点给姨公和南师食用,姨公和南师便是同吃同住,亲如兄弟。后来南师学武西子湖畔、初登蜀道峨眉、“闭关”求道康藏,从此,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便向蒲公英的花絮一样被20世纪的阵风吹散,也不料竟成永别,这是后话。南师年轻时正逢战乱,或许是上天注定,冥冥中将南师那探求真理、上下求索的人生轨迹融入到八年抗战、三年内战那般救国图存的历史年轮中,因缘际会结识了佛门大德虚云老和尚、“大禅师”袁焕仙、“厚黑教主”李宗吾等现在听起来如雷贯耳的人物,到最后,他们一起成为了南师人生当中浓墨重彩的注脚。而姨公后来在南京中央政府担任了一个文职,本本分分地做起了文书编辑之类的差事。
姨公在世的时候不常说往事,但凡有人提及南师,都深深吸一口烟后欲言又止。对于在文革中的遭遇及此后的人生,姨公也常以一段轶事聊以自慰。据姨公回忆,曾经有一次他和南师相约同去赴宴,在途中遇一相士,两人便以当时时局问个人的前程。那相士说,南师以后将名垂青史,可堪伟人,而后叹了一声,说姨公一生如闲云流水,财富与名利都过往匆匆,当时两人是一笑而过,未放心上。此后历经抗日战争、国共内战,此时南师曲线救国,在大后方积极发展后勤生产同时遍访祖国名川,姨公则继续在国民党政权担任文职工作,两人一动一静以一己之力实践精忠报国之志。
内战末期,具体的说是在1949年二月最后一天,南师毅然绝然登上驶往台湾基隆的轮船,从此在台湾度过人生中的三十多年光阴。那时南师曾多次向姨公陈说利害,多次劝说姨公一起赴台,但姨公一来留恋故土,二来自觉战争期间只担任文职,执行过上级的命令,没有拿过枪,更没有杀过人,新政府不会为难便选择留在了乐清,后来就像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不幸遭受数次的清算。在南师看来,自己“虽然不是国民党要员,在政治上、思想上及人事上同国民党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”,更何况曾经有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没用的官衔,种种条件都足以定罪,所以果断离开大陆。不曾想此时一别竟成永别。南师后来客居美国,创办华盛顿大学南怀瑾学院以及迁居香港,文化、实业反哺大陆,筹建金温铁路回馈家乡,到最后定居太湖,创办太湖大学堂来实现文化兴邦的梦想,直至仙逝,两个少年故知便再没见面。
八十年代拨乱反正后,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,南师和姨公终于重新取得了联系,之后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。南师始终不忘旧情,多次电汇美金资助姨公家用,更难能可贵的是每新出一本新作,都及时寄给姨公,每一本书的扉页都写着“梦凡吾兄教正”等字眼。南师当时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,连蒋介石、蒋经国亲自求字都未曾答应,但对一位失散多年的故知仍然保持着感怀之情,并一直以兄长相称,顿时让人想起三字经所言“首孝悌,次见闻。知某数,识某文”足见国学大师风范。
在姨公卧室的书桌旁一直摆着一个老式的竹制书架,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老古文化事业出版社出版的竖排《原本大学微言》、《论语别裁》、《老子他说》、《孟子旁通》等南师著述。翻看每一本著作,都能找到姨公用红蓝圆珠笔在一旁的标注。书架的上方,是南师送给姨公的亲笔书法,内容如下:
总角交情七十年,一生岁月乱离天。心空玉树临风相,才薄中流逆水船。早识劫馀当高隐,如何老去犹行颠。呼童且换修罗手,百代清平可息肩。
题款:丁卯冬月于华盛顿 梦凡吾兄伉俪教正 南怀瑾 丁卯年即是1987年。
全文大意为,我们的交情有七十年了,但以前的岁月因为国家时局的动荡而颠沛流离。虽是栋梁之才,纵使心怀志向,但都像是逆水行舟啊。本来解放后就要放下一切选择隐退,就不会有之后的遭难了。我劝兄长怀着我佛慈悲一样的心态,以后就可以摆脱诸多烦恼,休养生息了。(后生才疏学浅,释义多有不对之处,敬请指正。)
解放后,姨公当过小学教员,受过批斗。在平反后,姨公教员的身份得以恢复,之后便过着看书、写字、钓鱼的平静生活,直至2003年无疾而终,劫后余生倒也平静。结合姨公的晚年经历,再看南怀瑾老师的亲笔赠言,叫人感慨、令人唏嘘,冥冥之中想起那个相士的“胡诌之词”。回看南师的这幅书法,笔力遒劲但字体飘逸,一派道骨仙风;感情真挚但蕴藏深意,字字劝诫众身,想到南师已经仙逝,倍感巨星陨落,真情永存。
农历三月的乐清正值梅雨季节,水珠子顺着屋檐上的瓦片欢快地降生,在眼前织起一道道水幕墙,把身边的空间完美地分成了两个世界,一个淅淅沥沥、雾雨婆娑;一个安安静静、怡然自得。雨滴落到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又像幼时母亲拍抚儿女入睡时的耳语,让人倍感温馨。这道雨幕墙的后面,仿佛有一位慈祥、安静的老人正在屋内仔细地品读着故知的心声。倘若有太阳,老人则会将旧藤椅搬到屋檐下,让阳光来温暖离别的相思,去平静曾经那段峥嵘的戎马生涯。坐在藤椅上的便是我的姨公——林梦凡,而他细细品读的那个故知,就是他曾经的挚友南怀瑾。
(文章自纯银钥匙的博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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